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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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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7 11:31: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们一旦说话,就会一头撞上生而为人最难克服的困境——说话既是人最基本的生存活动,又是世间最难精通的信息游戏。

一个事物,如果同时是最基本和最复杂的它就会成为派生其他现象的复杂性的源头——这些复杂性充分地体现在我们的社会活动、文化习俗、心智模式乃至自我意识之中,而我们极其缺乏知识来处理这种复杂性。

市面上的各种“好好说话之道”还在停留在教授沟通技巧的层面,回避了最艰深的硬核部分,而那些直面硬核的学术知识又因为追求普适性的解释力,不得不进行高度抽象的表达,显得晦涩难懂,一眼望去找不到与日常生活的关联。

先让我们回到日常生活中做一个观察:

很多人常面临一种状况,「一说话就紧张」,于是跑到知乎上问「说话紧张的原因是什么;如何说话才不会紧张」,答案通常是:你对说话的对象不了解、对想要表达的内容不熟练、所在的场景没有给你安全感

总之都会归结为一个熟练度问题,通过练习,让内容烂熟于心,让客场变成主场,问题就解决了。比如老罗就说过,一场2小时的演讲,内容上需要准备200个小时;一个优秀的销售员在与你碰面之前,可能已经在镜子面前演练过很多遍了。

于是我们有一种印象,说话能力就像肌肉力量一样,是一种可训练的能力,只要练习量足够大,你可以在任何场景中,面对任何对象,谈论任何话题。

这种印象对不对呢?弹幕告诉我你的答案。很明显,人们把说话这件事想得太单纯、太片面、太静态、太孤立了。是一种工具主义+还原论视角的粗糙简化。

这里我给你一个更抽象、也更具普适性的解释:这种紧张根本上来自于一种「不对称性」,而且这种不对称是永远无法找齐的。

是什么东西不对称?我们需要援引一些符号学和语言学里的知识,符号学中有一个著名的理论叫「符号互动论」,专门研究社会互动中的符号活动,代表人物之一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他的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点出:我们的表达行为中包括着两种根本不同的符号活动,一种是给予(gives)的表达,一种是流露(give off)的表达。

给予和流露的区别很好理解,给予是主动的,流露是被动的,你给朋友做了一道菜,他吃完点头称赞,这是给予,同时他的神情告诉你,并不是真的好吃,这是流露。你向老板汇报方案,他说“还不错”是给予,眉头一皱是流露。

反馈怪圈

在语言活动中,前者是容易操纵的,后者则不太容易控制。有句老话叫察言观色,观色似乎比察言更能获得有效信息。这就造成了第一重不对称——发送者与接收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接收者永远处于优势地位,在两种符号活动中,发送者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前者身上,而接收者则同时注意两者,甚至天然地更关注后者。
不过,这种不对称会被迅速拉平,原因很简单——「发送者知道接收者知道」。我知道你知道观色重要,我便能利用这点,制造虚假流露,一旦我如此操作、我也一定会如此操作,咱俩便开启了一场无比复杂的信息游戏——用戈夫曼的话说:「我们为一种可能的隐匿、发现、虚假显示、再发现的无限循环设置了舞台」
你知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理论上,这个游戏的无限复杂的,复杂到任何交流都无法展开,一开口,双方便会被卷入一个无尽的猜疑链。但这只是理论上,大部分时候,我们的交流是很高效的,因为接收者优势永远存在——操纵自己虚假流露的难度和代价总是高于识别一个虚假信息的难度和代价。这就使得人们在博弈层面达成了默契。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是接收者的永恒优势使沟通成了可能。
注意,这里有了一个开脑洞的答案——说话者之所以紧张,最基本、最普遍、最抽象的原因是因为说话者觉察到了自己的永恒劣势。

最粗糙的“紧张模型”是这样的:说话者在说话,也意识到了他在流露,更意识到了接收者接收到了他的流露,于是他刻意减少这种流露,减少这种流露的表现成为了另一种流露,说话者意识到了这种流露,也意识到了接收者意识到了这种流露,于是他刻意减少这种流露,减少这种流露的表现成为了另一种流露……
说话者身为被观察者,感知到了这种令人绝望的永恒劣势,却怎么也逃离不了游戏机制设置的反馈怪圈,他无法用理智澄清这种状况,只能感到恐慌和紧张。
这显示了一切符号活动的根本性悖论——自我指涉循环。“自指循环”(Self-reference loop)是一个极富深意的概念,是符号活动复杂性的重要来源之一,后面会多次涉及。

这个悖论是导致生活中诸多诡异现象的根本肇因,比如,世俗智慧倡导我们察言观色,意图简化交往行为,获得掌控感,结果却背道而驰,你观色时,也正在被当成色来观,你意识到你观色的行为被观色,露出了新色……游戏难度陡然增加,这是这个信息游戏最有意思也最令人绝望的地方。
一个陌生的社交场合,萌新总是喜欢察言观色,结果把自己观得很紧张。如果你是内向型性格,这种紧张会被无限放大,因为你更加敏感于自身与他人关系的内在复杂性,敏感于这种反馈怪圈带来的张力。
更令人绝望的是,我们敏感于这种张力,却缺乏理解它们的知识,最终只能将这种结构性紧张贬低为说话者的某种熟练度乃至心理素质问题,这种偏狭的归因会导致更多的心理问题。殊不知,内向者敏感于复杂,可以是一种优势,外向者顿感于复杂,也是一个需要补全的短板。若要将这其中的诸多庞杂细节探讨清楚,需要我们要对语言活动的根本逻辑有更深刻的理解。

直面硬核
这正是直面硬核的抽象理论的优势,由于足够抽象,可演绎空间足够大,可解释的面也足够广。
而且你应该注意到了一件事——当我们把这些潜意识中拧成一团的「紧张感」在语言世界中掰开揉碎,平铺在思想界面上仔细检视时,你的紧张感就已经消散大半了。「喏,就这些东西,是绳子,不是蛇」。

我把这种现象叫「理论慰藉效应」,你很难在汗牛充栋的“说话之道”里找到这些慰藉,因为它们太不抽象了,太具体、太工具主义了,手把手教你在什么场合该怎么说话,用一套话术让你和任何人都聊的来,生活这么简单枯燥的吗?


啰嗦这段内容,想和你建立一个基本共识——接下来的内容,只会更抽象,麻烦你暂时搁置「这特么有什么用」的功利判断,努力跟上来,保证有收获。
后面的话题,会分成两个部分来处理,可能需要三到四期的篇幅。
第一部分是「核心原理」,第二部分是「应用场景」,一种老掉牙的说法是分成「说话之道」与「说话之术」,更好的说法是关于语言活动的「通识知识」和「专门知识」。
前者帮我们理解「作为在社会中活动的符号动物所面临根本规定性」,它是不分场景的,关乎符号活动的底层逻辑,前面我们对「说话者劣势」与「语言活动伴随的紧张感」之间的关系澄清,就属于这类知识,我们会从认知语言学、符号学、沟通学中汲取营养。
第二部分,我们用专门型知识来理解各种说话场景,这些知识是高度专业化、拿来就能用的,但如果我们想要有一个整合性的理解,就必须结合第一部分的原理来认识,说服也好,助人沟通也好,它们首先是「人在说话」,然后才是区分场景、对象、目的的类型化表达。
我们正式进入第一部分。














我猜你听到这里已经绝望了,先是符号层面的意义漂移,又是话语层面的语境不可控,最后到文化层面也不可通约,本来还能好好说话,现在彻底不会了,费了半天劲,得到一个如此复杂、阴暗、甚至消极的沟通观,你就这么慰藉我的?
张嘴就来的神话

有句话叫宁繁勿简,宁拙勿巧。
那些一厢情愿的简化,反而使我们陷入了难以理解的复杂。直面复杂我们才能删繁就简。
慰藉恰恰在于,这样的沟通观能为我们破除那些完美沟通的神话——认为有人能在所有场合说出合适的言谈,能和所有人都聊得来,能通过三言两语改变人心,掌握了这些技能的人,能收获幸福的生活。抱着这些期待去理解说话,学习说话,常常使我们感到挫败。
破除它,我们就能还原各种神话现象的本来面目,思路反而会更加开阔。比如:为了达到“真正的”的交流目标,我们可能需要减少“实际的”交流行为。
如何理解?
你我都有这样的经验,某个场合,某君说起某个观点头头是道,旁征博引,对听众的疑问对答如流,条理清晰,旁听者纷纷拜服,中国人有一个词,专门形容这种语言奇观,叫“张嘴就来”。很多时候,这是避免交流的结果,我管这叫:基于充足准备的自说自话。之所以旁征博引,是因为烂熟于心,之所以对答如流,是因为“都在射程内”


那些精彩的演讲、辩论、脱口秀乃至饭局上的惊奇表现,都是强准备的结果,但语言活动非常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即时性错觉”,让我们把强准备的表演误认为高天赋的即兴能力,说话者不介意给听众有这种误会,大众传媒亦致力于构建这种文化景观。如此,关于说话能力的神话故事就诞生了——我现在特别不希望你觉得我背稿子,可我真是在背稿子啊。
真的给这些人一个完全开放的命题和自由交流的氛围,这种奇观就很难出现了,反倒是很容易出现另外一语境中的“张嘴就来”。这个时候,狡猾的说话者会想办法让话题进入他优势射程范围,高明的说话者会开始有策略地倾听,巧妙地提问,以完成各自的游戏目标。
根本动机与终极目标

这里引出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我们玩语言游戏的「根本动机」和「终极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传递某个资讯吗?人与机器,机器与机器之间的符号活动是信息来往,人与人之间符号活动,才成了信息游戏。驱动我们玩这个游戏的绝不是什么资讯的传递,而是欲望的实现和权力的流动
要破除前面这个模型的复杂性,我们必须再次回到最初的逻辑起点,并在更基本的层次上重新发问。
主体存在于世,他最原初的欲望是什么?——是「成为主体」,而成为主体的唯一途径就是与另一个主体建立关系,让其成为你的对象,主体总是相对于对象存在的。萨特说两人相互注视的过程就是彼此争夺主体性的过程,我通过注视你,把你变成对象,你通过注视我,把我变成对象,因此人与人的关系总是存在着张力,让你渴求,又使你痛苦。


有一种东西可以打破这种充满张力的平衡,制造一种明确的不对称性,使主体获得认可,在这种不对称性中,张力被释放或抑制,关系趋于稳定,更多的关系得以建立,这种神奇的“东西”后来被人命名为「权力」(Power)
安东尼·吉登斯说:
「权力的运用是所有行动的普遍特征,权力反映出行动者之间的自主与依附关系。
福柯则将权力看成一种关系策略,他说:
「权力施展不仅仅构成伙伴之间、个体之间和集体之间的关系,它还是一些行为作用于另一些行为的方式。
权力通过一种类似网络的组织被使用和被实行。并且,个人不仅在权力的脉络之间流转,而且他们永远处于这样一种状况,即体验到权力支配同时,又实行着权力。」
权力有点像是一种心理世界的“基本作用力”,它广泛存在于人类的意义活动之中,支持着意义世界的运行。
准确地说,对关系需要、在关系中对权力运用的需要,是我们展开语言活动原初动力,我们必须非常坦诚地面对这个事实,才能发现「最基本的生存活动」和「最复杂的信息游戏」之间的深刻关联。


最终解释Power

奇葩说团队的作品《好好说话》卖到脱销,但豆瓣风评不佳,大部分章节都有失抽象,太过具体,落入了工具主义的窠臼,但开篇那章《每句话,都是权力的游戏》却是亮点。其中展示了一个五维话术的模型,来说明语言游戏中的权力流动规律,是非常简练的归纳,很有启示意义。


前面那个狡猾的说话者,他的目标是通过语言活动来形成某种权力认同,使自己获得主体自觉,那个高明的倾听者,则是希望通过巧妙的提问,让对方的形成权力的活动得以展开,使对方获得主体自觉。
只有在这一层理解中,他的才会提出巧妙的问题,比如那个几乎被所有沟通技巧书籍推荐过的黄金马屁提问句式:「您是如何取得今天的成就的?」当然,这个问题已经成了陈词滥调,现在流行的是它的精致升级版:「你最难的时候想过放弃吗?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像物理学家发现了基本作用力才能透彻理解物理世界的物理活动一样,理解权力运行的逻辑,我们才能看懂社会生活中各种奇奇怪怪的意义活动。
我们前面花了三十分钟描述的那个语言活动的复杂性,在权力活动的框架下会被彻底降维,变得结构清晰。原因很简单,权力既是展开语言活动的原动力,也是终止语言活动的“制动力”——「运用权力」才是对意义漂移和语境不可控的终极克服,权力能凭空构建出一个话语情境,能强制扭转我们对意义的解释,使其服务于权力所有者的欲望。
语言学家魏因赖希说:语言就是拥有陆军和海军的方言(A language is a dialect with an army and navy),哲学家齐泽克则打趣道:如果我们想观察语言的起源,不必回到苏格拉底时代,只需有《联共党史》,就足够了。
今天所有的内容一言蔽之——说话是使语言符号产生意义的活动,但一句言语到底有什么意义,取决于谁拥有“最终解释权”。
基本的生存活动与复杂的信息游戏之间的深层纽结点,就在这里。
在今天的论述框架下,权力活动和语言活动纽结纠缠的终极产物,就是前面讲到的各种「集体共识」,或者,我们可以用一个更具指向性的名词来指代——意识形态

英国社会学者约翰·B·汤普森在他的《意识形态与现代文化》中说:「意识形态的概念可以用来指特殊情况下意义服务于建立并支持系统地不对称的权力关系的方式——这种权力关系我称之为“统治关系”。就广义而言,意识形态就是服务于权力的意义
比如,说话的场景类型往往是错位叠加的。我们想去和某人进行“沟通”,结果却是我们在进行充足准备的自说自话,正是沟通的名义下进行“演讲”,昭示着权力的归属;



我们认为前面那位父亲“更占理”,是因为我们在辩论的框架中对其进行了第三方视角的评价,他提及了语言活动的关系-权力属性,抽掉了儿子话语的虚假的理性根基。若回到沟通的框架下,父亲则完成了一次破坏性的沟通。





沟通中直接谈及权力关系是非常危险的,这会直接取消语言游戏的暧昧性。赤裸裸地暴露出利害关系结构,而虚掩这种权力结构,使其在一种不言自明安全氛围中有效运行,正是人们参与语言游戏的重要目标,运用之妙,在「当真」和「玩笑」之间。
那位妻子暴怒,是为了直接扯掉虚掩在不对等关系之上的暧昧话语(菜不好吃),将她理解中的深层关系事实暴露出来,这是一种试图摆脱话语干扰的暴力夺权行为。但是,话语的暧昧性被取消之后,那个通过制造不平等来维持稳定关系的空符号——「爱情」,这个本就没有所指对象的漂浮之物,也就彻底失去了再衍义的可能。
上期,我们花了近四十分钟时间,只会回答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好好说话是一件很困难很复杂的事。而我们真正关心的问题是:情况这么复杂,任务这么困难,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在「权力关系」那里戛然而止,会给大家造成一种错觉——似乎只需要把权力活动和语言游戏的复杂关系整明白,就能get好好说话的秘诀了,其实我们只是抓到一根线头,线头之下,还有一大团乱麻等着我们去梳理。



这期节目,我们要顺着这跟线头接着往下扯,来直面「如何」好好说话这个问题。
节目最后,我们会得到这样一张图,我们上期所讲「权力关系」,只是图中的一个小局部而已。
完整图示看上去非常复杂,没关系,像上期一样,咱们先将桌面清空,从基本概念开始推演。



关系维度与内容维度




现在的画面中只剩下发送者和接收者,发送者通过组织语言符号来传达意义,接受者将这个意义解释出来。这个意义从哪里来呢?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两个人存在,他们是无话可说的,我们必须加入另外一个「事」的维度,这个事可以泛指一切他们之外的、可以被双方共同当作对象认识的东西,有了这个things,就有了things的meaning。



虽然事就是这么事,你有你的意思,我有我的意思,如此一来,交流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交流来交流去,发现things的meaning最终取决于power,事的意义最终取决于最终解释“权”。权力结构已经预先支配了一个词语内涵和谈话的走向,正是权力的流动的规律界定了言说场景的类型。





这样,我们就方便地能把语言活动分出两个维度,「人与人」这边属于权力关系维度,「人与事」这一侧属于内容维度。

在关系侧,语言活动最终目标是与他人达成亲和关系;在内容侧,则是让他人对一件事形成深刻理解。人们贪心,希望同时达到两个目标,才有了那句「既说到点子上,又说进心坎里」。



我猜很多人都希望从内容侧入手。把一件事向另一个人说清楚,似乎是个「如何组织语言」的问题,一个机械的“结构工程学”问题。必定有很多规范、公式和套路,易上手,好操作。学了很多套路和公式才发现,这「事」儿并不简单。我们无法仅凭沟通公式说清楚一件事,或者,即便说清楚了一件事,也无法达成沟通的目的。何以如此呢?
交往是个三角结构,我们必须从关系侧入手。
「评价」的本质

思考一件事就够了:我们都喜欢评价某个事物,但评价的本质是什么?语言学(D.Davidson,Du Bois等)家会告诉你,评价是一种精神世界的“三角测量法”(the triangulation mode),本质是通过语言,把我和你之外的某个对象设定为参照物,以此为参照,来确定各自的位置和立场,以此来明确我们的相对关系。



我你在虚空中赤裸相对,是无法理解彼此的,出现哪怕出现一块石头,情况都会不一样,我说它来自天上,你说它来自地下……今天,这块石头换成了衣服、包包、我们的同事、某个社会事件,但本质没有区别,我和你之外的任何东西,当它们被评价的时候,就是你我关系被建构的时候。



一致性的评价会拉近关系,分歧性的评价则相反,存在着某种裁决分歧的知识系统,能援引它们的人,会因此占据更高的权力位置;无法对事物进行评价,则会因为参照点缺失,无法理解自身与他人、社会的关系而丧失权力。知乎上充斥着「如何评价xxx」,哪怕是一些非常蠢的琐事,也总能引来一堆人高谈阔论,那是个权力场,无数人在那里进行着精神世界的三角测量。



下次有人知乎上问:如何评价知乎上有那么多如何评价,你可以参考这段说辞,应该能让你完成一次获得权力的三角测量。
按照语言学家Tomasello(2008)的说法,语言一共三个功能,评价、告知和请求。如果你对关系侧不闻不问,只关心如何在内容层面组织出一个得体评价、请求、告知话语,是舍本逐末了。我们总是在权力关系中言说,作为孩子、作为学生、作为员工言说;我们能领会一句话的背后深意,并不是因为我们有逻辑、懂语法,而是因为我们作为主体,天然敏感于与对象的关系。





「运用权力,建立关系」是语言活动动机背后的动机,目的背后的目的。忽视它们,人类的语言游戏就会呈现出难以理解的复杂性,反之,一旦重视,语言活动便会呈现出某种简单的规律。
本期的任务,就是试图揭示这种规律。

结构、张力、预期

从哪里开始呢?记得关系侧的目标吗?「通过语言与他人达成亲和关系」,如此一来,咱们的问题也就细化成了「为什么有些语言能创造与他人的亲和关系,其根本原理是什么」,换句话说「为啥有些话就能说到别人的心坎里」?



答案是,这些话通过某种「特别的方式」,制造了一种深层次的「相互尊重」。
「尊重」很好理解,它是社会动物的一种姿态,一种承认对方权力存在的姿态。这个「特别的方式」是什么?且归纳为八个字:打破预期,顺应张力——即打破了特定权力结构下的交往预期,又要顺应了特定权力结构制造的欲望张力,
特定权力结构交往预期以及欲望张力这个三个名词要重点关注,下面一一解释:



【权力结构】,所有的交往场景背后都有特定的权力结构,在微观个体层面,我们可以将其分成三类:
a)优势权力场景
b)弱势权力场景
c)平等权力场景
我们参与到这些权力场景中,总是带着各自的【欲望张力】,那是主体想要实现自身主体认同的一种心理驱力。
由于你与对象互为主体,都具备这种驱力,为了避免发生冲突,我们逐渐习得了各类权力场景下的交往原则,具备了所谓的【交往预期】。
【交往预期】,指的是交往双方基于对权力关系、与欲望张力和觉察,对即将发生的交往活动持有的**预判、期许和成见。**





双方必然是带着各自的预期入场展开沟通的,没有这些预期,交往活动将不可理解,也正因为这些预期和成见,搞得我们灰头土脸。
接下来,我会通过一连串例子,说明什么是「打破预期,顺应张力」,它如何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制造出深层次的「相互尊重」。

优势关系
先看看最简单的「优势权力场景」:



这个例子来自美国前总统克林顿,这一个公认情商超级高的家伙。有一次他接受杨澜的采访,对于克林顿来说,这是典型的优势权力场景,他人的尊重被权力结构锁得死死的,并不用刻意谋划什么,但他却通过一个举动收获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好感。杨澜写道:
「《杨澜访谈录》已经采访了不少国际政要,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克林顿这样,一进房间就和每一个人握手的,我是指每一个人。从摄像师到小助理,一一握手,并询问对方的名字,而且握手的时候还看着对方的眼睛,搞得好几位小伙伴都不好意思了。明知道他也不可能记住这么多人的名字,但大家都感到被尊重。」杨澜《提问》

即便是极端不对称的权力结构中,弱势者也依然有实现主体自觉的欲望,但这种欲望张力被环境结构性地抑制了——在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交往预期中,弱势者必须不得不进行把自我压缩成一个工具人,安置于场景之中,并伴随着持续的紧张。如果你当过工具人小助理,应该能体会那种感觉。
克林顿居然向所有人一一问好。



事后看,这是极有智慧的交往技巧,每个有权者都应效仿,但你要理解的是,它之所以有巨大的威力,关键恰恰在于——在所有人的预期中,他不该这么干。若只是彬彬有礼地向大家挥手问好,表现得再谦逊真诚,绝不会有那种效果,那是预期之中的事。破坏那种预期,结构性的抑制才得以解除,张力才得以释放,最终个体的紧张感消除,安全感油然而生。
杨澜老师写这个片段的本意是想提醒我们,眼神作为非语言交流的重要性,但重点明显不在眼神上,这个案例极好地说明了权力结构、欲望张力与交往预期三者之间的关系,教科书般地展现了什么是「打破预期,顺应张力」。
但是,这个例子的问题在于它太完美了,至少有两个值得质疑的地方。一是角色身份不具有普遍性,美国总统也太极端了,好感与尊重可能来自巨大的身份落差。二是优势权力关系是天然容易处理的,这套逻辑在弱势权力和对等权力关系中仍然适用吗?

弱势关系

接下来我们看一个弱势权力关系的例子:
罗振宇说过一个故事,当年他还是不知名编导的时候,接到一个任务,采访当时因《品三国》而红极一时的学术超男易中天,私下见面时,机智的罗胖只用了一句话就打动了对方:
「我几乎读了您所有的书,我觉得《艰难的一跃》才最有价值,绝不是《品三国》可比的。」
易中天听完当即站起来和他握手,说:
「小伙子,你懂我,这的确是我最重要的一本书。」



这里我们要问,强势方所持的交往预期是什么?接收来自弱势方的吹捧话语,精致的赞美会总是被还原为马屁,刺激主体以同样虚伪的谦辞来回应,大佬与群众的互动就是这么简单枯燥,落入俗套。
「所有人都认为你A成就了不起,其实你真正让人佩服的地方在B。」这是面向权力者的黄金赞美句式。前半句破坏了原有预期,后半句释放了被抑制的欲望张力。
关键的问题来了,权力者也有被抑制的欲望吗?他的欲望难道不是获得更多权力吗?



这是一种正确但庸俗的见解,细节是,权力者希望他拥有的权力被其他对象真诚地、具体地、准确地「看见」,并「说出」。缺失了这种看见和说出,他才会寻求更多权力来作为补偿。结果我们越是盲目地喂养,他越是贪婪地索取,最终陷入「愚蠢的回路」,这个回路让无权者愈发谄媚,有权者愈发匮乏,持续体验着一种被异化后的病态快感。一旦有人阻断这个回路,疗愈就出现了。
这是弱势关系中的「打破预期,顺应张力」。
发现规律了吗?弱势者和强势者的欲望张力都来自社会关系带来的结构性抑制,区别在于前者体验到的是挤压与忽视,后者感受到的是肿胀与盲目。
我们对交往活动产生了各种类型化的预期,这些预期既给了我们安全感,也让我们心变得僵化。你进入我的世界开口说话,一旦符合了这种预期,马上会沦为我心理剧场中的群演,毫无存在感可言,一旦打破,注意力便会马上被你吸引。




严格地说,在此之前,我的“人”并不在场,只是有具化身(Avatar)在执行脚本而已。

重新理解「赞美」

我们需要重新理解很多概念,比如赞美。
太多沟通自助书把赞美奉为圭臬,说「俘获人心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去赞美他人」,显然是把人心想单薄了,这句话的成人版本是「暴露你虚伪最有效方法就是不断地去赞美他人」,或者「俘获虚伪之人的心最有效方法就是不断地去赞美他」



优势关系中,再小赞美都有奖赏效果,但这种奖赏不来自赞美的话语,来自弱势者得到优势权力认同后获得的心理补偿。那种快感,是一种被世界看见并承认的感觉;
弱势关系中,赞美的话语往往会被对方下意识过滤为吹捧,在那种预期中,钻营的你正好落了俗套。
对于有实无名者弱势者,随便一夸就有用,对于名大于实者的强势者,要犀利地指出他真正有东西的。
当然,真实世界不会像我的概括那样对称,有一种特别情况——我们既明白赞美的价值,也清楚对方值得夸赞的优点,甚至连赞美的句子都造好了,但“就是开不了口让他知道,就是那么简单几句我办不到”,我们会觉得夸奖他人,是变相的贬损自己。糟糕,是心胸狭窄的感觉。

L'enfer, c'est les autres
接下来,我们要探讨最微妙、最暧昧、最纠结的平权关系。萨特有句世人皆知的名言:「他人既地狱」,这里的他人,是平权的他人,这里的地狱,是权力均衡的主体相互注视的交往场所



「他人即地狱」出自萨特的剧作《禁闭》。说的是三个负罪的鬼魂来到地狱,却发现地狱只是一个没锁门的普通房间,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烈焰、硫酸、刑具和恶鬼,于是这三个鬼魂开始交谈,过程中他们一边隐藏自己生前犯下的罪行,一边用清醒犀利的目光审视他人。但是,这种加诸于他人的目光最终却总被自身所承受,持续的相互欺骗、注视、猜疑、又一次次又还施彼身,最终令房间里的每个人备受折磨,最后他们发现,原来不需要烈火、刑具、熔岩硫酸,他人在场,就是地狱



「 “你们的印象中,地狱里该有硫磺,有熊熊的火堆,有用来烙人的铁条啊!真是天大的笑话! 用不着火堆、铁条,他人即是地狱! ”」



上期节目讨论过,成为主体的基本条件是把别人当成对象,主体必须相对于对象存在。这样你才能理解为什么萨特说憎恨的本质是「承认了他人的自由」。我们不会去憎恨一个杯子,因为它是自在之物,没有自由可言,永远乖乖地躺在那里做你的对象,而人是自为的动物,一旦你承认他人是自由的,可以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你便无法再把它处理为对象,你的主体性便遭到了挑战,会“恨不过”



他人的注视使我在我的在世存在之外,没于一个同时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的世界的存在中。
萨特《存在与虚无》
冒犯

暗流涌动的平权关系是最不稳定、最容易出现冲突的关系。
「羡慕嫉妒恨」不是一句俏皮话,大家把它挂在嘴边,是因为它揭示了主体感知到与不同对象间的权力落差之后心态变化的规律——你羡慕的人的存在度与自由度往往远大于你,嫉妒的人只是略压你一头,恨的,是有资格和你争夺主体性的人,他们让你有了「我不行」的感觉。



但我们还是要走入地狱与他们交往,与这种嫉妒恨共存。为了应付这种局面,人们逐渐发展出了我称之为「策略性友善,无意中冒犯」的交往模式。
「策略性友善」的表现形式是:话语层面在关照他人,意义层面却在表现自己。更准确地说,意图意义是表现自我,文本意义是关照他人,但世故的解释者对这个模式心知肚明,有稳定的预期,所以解释意义又回到了“这家伙在表现自我”,最近流行的「凡尔赛文学」就是对这种现象的戏谑。





「无意识冒犯」体现在,这种迂回包抄的自我表现,伤害了他人的自尊,而对于说话者来说,这种冒犯是“无意的有意为之”。
「无意冒犯」本身就是一个神奇的短语,请你仔细观察它出现的场合:「对不起,我本无意冒犯」,当它作为补救措施出现的时候,往往是某种“有意”被捕捉到了,「无意冒犯,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而当它作为预防措施出现的时候,后面紧跟着的句子往往会被强调解释为冒犯。



「我无意冒犯,但你这次的方案真的有很多问题」。这句中的「这次的方案」五个字可以直接划掉。
「我们这么说没别的意思,咱们对事不对人,你别紧张」——全是别的意思,就是要说我这个人,我好紧张
结合上期我们提到的「语境是由双方共同建构的」,会发现这个模式的真正吊诡之处——对方是不是真的想要表现自己或是冒犯你,并不重要,你的对这个模式的预期自会把你引入歧途,你有这种预期,对方也预期到了你的预期,提前说无意冒犯,没别的意思,而「无意冒犯」和「没别的意思」也都在你的预期之中……交流陷入怪圈,意图死无对证。
老实人觉得人间荒谬,躲开了人群,这是很多人厌恶社交的原因。

让自己不舒服的坦诚

怎么破呢?把上面那句话中的两个定语置换一下「策略性冒犯,无意识友善」。
有点反直觉?去看看那些优秀的沟通教材里给出的案例,你会发现,大多数打动人心的对话,都符合这个条件,具体来说,就是那些「看似冒犯,实际上却体现了真诚和善意的话」。



比如这样的句子:
「我下面的话肯定会让你不舒服,所以我纠结了半天,但还是得和你说。」
「有件事想和你聊,又担心聊得不好会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你也知道我是个情商不高的人。
你觉得奇怪,没觉得不舒服啊,明明情商超级高啊。关键点来了,这里的冒犯,是朝向自己的。冒犯朝向自己,善意就对准了他人。
前段时间在国内最大的学习平台上看美国作家尼尔·盖曼的写作课,他说「保持坦诚是写出好作品的关键因素」,似乎老生常谈了,但他多交代了一句:那是一种超出自己舒适程度的坦诚(more honest than you were confortable with)



让你自己不太舒服的真诚,才是真诚的真诚,身体比大脑诚实得多,一旦展现出这种真诚,将会在基本情绪层面重塑整个语境,对方会在“体感”的意义上“体会”这种变化。
沃顿商学院的谈判课中有一个案例堪称经典:
一位谈判学员和妻子在路边等车位,好不容易轮到他时却被前车强行加塞,前车里坐着两个彪形大汉,学员非常气愤,想上去理论,妻子劝他咱还是算了,最终这位学员还是敲下了人家的车窗,说了一句话,让两位大汉心平气和地让出了车位:
「你可能没看到我一直在等这个车位。但我确实已在这儿等了很久。您能让我停进这个车位吗?’”马克朝妻子的方向指了一下。“我不想在我妻子面前显得很无能,”他说,“您做主吧,不过无论您做什么,我都非常感激。」



你能发现话里的很多技巧:不加判断地陈述事实,准确地提出请求,给予对方选择权等等。但作为一个人类,你一定能感觉到中间那句话的影响是生理级的——「我不想在我妻子面前显得很无能」。能坦诚地说出这句话,便不再需要其他技巧了。
我自己也有类似经历。老观众可能记得《看本质》第五期最后有一段真情告白。也许是因为所在领域和选题的原因,那期之前的节目给观众造成了一种虚假印象:汤质是一个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手握真理的家伙,这明显是个幻觉,为了避免小朋友们把我说东西的当成教条,便坦白我没读那么多原著,转述的都是十八手知识,是一个解读解读的解读人、哲学小学徒而已云云。结果是,它虽然冒犯了我虚妄的自尊,也让我赢得了很多理解和尊重。

进入地狱,失去天真

说到这里,我特别怕弹幕飘来这么一段话:你讲的这些东西,一旦成为技巧,岂不是又陷入怪圈了?那些“真情告白”,若理解成策略性行动,难道不是更精致的虚伪?
在逻辑上,我永远无法给出否定的答案,这是个死局。我们一定要用眼睛直视理性之光,就难免失去天真。



这正是萨特留给我们的悲观命题:房间里的三个鬼魂,其实对应着你我他,作为对象的你和他不存在,「我」便无从谈起,我若总是带着理性的判断来打量对方,用犀利的目光来凝视对方,「我」作为对方的对方,终将承受对方承受的一切。
这人“间”地狱,本来无一物,你我共谋之。
好消息是,地狱是有出口的,萨特甚至在剧中为我们留下了线索。前面提到,房间的门是没有锁上的。《禁闭》中有这样一幕:男主角(我)不堪仍受他者目光的折磨,想要逃出这个房间
- 加尔散 :(不停地使劲敲门)开门!开开门!我一切都接受了:夹腿棍、钳子、熔铅、夹子、绞具,所有的火刑,所有撕裂人体的酷刑,我真的愿意受这些苦。我宁可遍体鳞伤,宁可给鞭子抽,被硫酸浇,也不愿使脑袋受折磨。这痛苦的幽灵,它从你身边轻轻擦过,它抚摩你,可是从来不使你感到很痛。(抓住门环,摇)你们开不开?(门突然打开,他差一点儿跌倒)啊!
- [静场很久]
- 伊内丝:怎么样,加尔散?走吧。
- 加尔散:(慢慢地)我在想,为什么这门打开了。
- 伊内丝:您还等什么?走呀,快走呀!
- 加尔散:我不走了。
- 伊内丝:那你呢?艾丝黛尔?(艾丝黛尔不动)怎么样?哪个要出去呢?三个人中间,究竟哪一个要出去?道路是畅通无阻的,谁在拖住我们?哈,这真好笑死了!我们是难分难舍的。



门开了,却没有一个人「选择」走出去,主角意识他需要他人的目光来维持自己的存在感。这里的关键词是「选择」。

互为主体
先回顾一下存在主义的基本主张:
人是自为的存在——自己选择,自己创造,自己成为。我们永远不会“是”什么,而总在“成为着”什么。因此,你必须去选择,并对其负责,人永远可以选择,不去选择,也是一种选择,解开死局的唯一方法,是「主动选择」。



我们必须主动选择去相信、去假设这个世界不乏真诚之人,至少和你以为的坏人一样多,当他们说出「我纠结了半天,觉得自己情商不高」时,不是在玩弄技巧,是伸出手向你示意:「走,咱们离开这个房间」。
很多人把这话理解成心灵鸡汤,那只能说他对汤的营养一无所知。我会证明,必须基于这一层认识,才能让今天所有内容融贯起来——我们讲了三种权力关系下三种打破预期、顺应张力的方式,但它们只是方法论,我们要追问的是,使我们得出这些方法论背后的沟通观,以及支撑这个沟通观的基本假设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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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1 21:55:0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是个凑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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